李景淮毫不意外。

每当他亲临戒律司的时候,他们大概都以为他快疯了。

害怕他像太极殿上那位,日复一日逐步失控。

见血发狂、嗜血癫狂。

殊不知对于李景淮来说,踩在血泊中,触目都是鲜红,才是他最为平静的时候。

他慢条斯理地转着手腕,垂在血浆里的长鞭像水蛇一样拖出深红的痕迹。

“殿下……”背后传来一声气喘,“停手吧。”

“杨嬷嬷,你当知道孤有分寸。”

虽是这般说,李景淮还是扔下刺鞭。

刺鞭啪得一声跌落在血泊中,把在场的几人都吓得眼睛一跳。

旁边的小太监立刻低头奉上温热的湿巾供他擦拭手指,李景淮将干净的手指蜷在丝帕中,回过头来。

身后除了两张相熟的面孔,还有一人。

李景淮下意识抿平了唇线,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烦躁。

她来做什么。

沈离枝的杏眼本来生得就大,黑亮像是两颗黑葡萄,时常被她卷翘的长睫弯成一个笑盈盈的模样。

这一次,她总算没能笑出来。

一脚踩进血泊之中,仿佛染上了最恶的污秽。

她垂头看了一眼,黑色的瞳仁被晃动的火光将那些可怖的刑具映入,她受到不小的惊吓,身子不由回撤半步,可是月白娟布的鞋尖早已染红一片。

李景淮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,但是从沈离枝忽而抬起的眼眸中,他能知道必然不会是清风朗月的模样。

光亮从她眼睛里慢慢熄灭,就像是某种假象幻灭,碎落在她眼底。

可不知道为何,他躁动的心却在这一刻逐渐平静。

是了,他早已经不惧怕。

每一个见到他这一面的人,那种敬仰消弭,恐惧升起的眼神,从一开始让他感到羞愧、难堪、无奈到如今的麻木。

甚至——痛快。

世人不需要敬仰,那便畏惧好了。

他将擦手的帕子往后扔去,小太监颤巍巍接住。

李景淮抬步缓缓往外走。

“来人,别让他死。”

杨左侍在戒律司看过太多重伤的犯人,只是这个因为是熟悉的人难免多看了两眼。

越看越是心惊,这哪里还有一个人的模样。

就算能治疗,保住一条性命。

可终归再不能像个正常人了。

“你、你不得好死……唔唔。”那歪斜一侧的头颅从剧烈颤抖的口齿之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,一旁机灵的小太监连忙用帕子塞住他的嘴,不让那些辱骂有机会脱口。

沈离枝扶着杨左侍,回头看了一眼,几个侍卫七手八脚在把那个血人从吊锁上放下。

一截手指从破布里直直伸出,颤动的像风吹过的枯木,不知在指向谁。

浓重的血味充斥着牢房,哪怕走出半柱香的路程,胸腔里还被那股铁锈腥味占据。

李景淮径自走进戒律司里专门备下的静室,常喜正垂手侯在里面,见他进来就张罗着小太监给他更衣洁手。

由于他们动作太快,沈离枝都没有反应过来,染了血的衣服已经被脱落。

沈离枝连忙错开眼,但是还是瞥见一片肌理隆起的肩头,以及肩胛上交错的伤痕。

“太子啊,这些事交给下面人处置不好吗?”

杨左侍不能久站,沈离枝就和另一个女官将她扶坐在高背楠木椅上坐下。

杨左侍沉重地呼出一口气,痛心疾首,“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啊!”

李景淮换上干净的丹紫色对襟云纹衫,边整理着袖口走到上座,沉着脸坐下。

常喜手脚麻利地指挥着人抱走血衣,又卷起竹帘,让室外的风吹散室内的气味。

他们动作迅速又悄无声息,好像这屋内抑着不容惊动的危险。

李景淮面无表情端起瓷白绿釉的茶碗,刚刚握着刺鞭的手指此刻优雅地搭在杯盖上,骨质分明、修长有力。

在氤氲的茶烟中他缓缓开口:“杨嬷嬷,名声于我有何用处?”

大周皇室,早已经声名狼藉。

除非萧家有本事能让现在的皇后再生出一个皇子来,不然的话,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让他下去。

可现在的皇帝吃了那么多‘长生不老’丹药,还有没有能力且不说,就他一旬也难得去一次后宫的频率,这大周王朝再难有新的龙裔降生。

在这多事之秋,内忧外患,他以强血铁腕稳固朝纲。

唯有如此,才能迅速达到他想要的目的。

杨左侍怜惜地看着他,好像看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独行在一条坎坷的道路上。

摸打滚爬,最终走出一条他最厌弃的路。

“你母后看了,会伤心的啊。”杨左侍轻轻一声。

并没有严格责备,更多的像是一种无奈的喟叹。

轻飘飘的一句话,轻而易举就让一张镇定无畏的脸破开一丝缝隙。

沈离枝见李景淮的手微微一颤,瓷盖敲在杯口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叮——

他的声音更轻地响起,“那他们更该死。”

说罢,李景淮撂开茶碗,起身而立,“嬷嬷该回去了,以后少往这血煞冲天的地方来,回头染了重病。”

他侧眼淡扫,看着捂着胸腔抑着咳嗽的杨左侍,皱了皱眉,冷声道:“就没有命来管孤了。”

沈离枝在他经过时,连忙垂下头。

然而李景淮早就注意到她几次打量过来的视线,只是忍住并没有当场发作,然此刻看见她又在垂首扮乖却还是开口道:“沈知仪,你可知今日你所见所听,足以让你掉一百次脑袋。”

“殿下,奴婢定会谨言慎行。”沈离枝点头,眼睛眨了一下忽而往上掀起卷翘的长睫,和他对视。

李景淮没防备她会直视而来。

可随即他回过神,双眸便越发冷淡。

果然,还是皇后派来接近他的。

而且,短短时日内就攀上杨左侍,还能随之来到戒律司,是他轻视她能耐了。

“跟我出来。”

李景淮不动声色,收回视线,抬脚往外走。

“常喜,送杨大人回去。”

常喜在后面飞快应是,似乎还有点高兴不用在这个时候赶上前去触太子的霉头。

沈离枝轻抿了下干涩的唇,转身对杨左侍行了告退礼,追着几步就消失在门后的太子。

她提裙跨过门槛,匆匆追赶。

身后忽而传又来杨左侍的声音,带着担忧与劝解。

“殿下,人是你自己留下的,可别吓着沈大人了啊。”

本来走得又快又急的李景淮闻言足下一顿,忽然就转过身。

沈离枝险些没一头撞上去,脸色变了瞬,又恢复如常,只在眼底滑过一丝讶然。

“殿下?”

她没想过自己的去留,竟是太子插手的缘故。

可是,他明明不喜欢她。

就像他此刻眼睫微压,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看她。

两人静默对视片刻,仿佛谁先挪开视线便输了一般。

还是李景淮先慢慢开口:“让你走,他们还会送进新的人,孤看你还算老实晓事,安分点,懂?”

沈离枝愣了一下,轻声哦了一声,然后点点头。

她唇瓣微翘,扬起笑。

有些意外太子居然会为杨左侍的话而解释?

原来对外雷厉风行、行事强硬无情的太子还是有可以制服他的人。

李景淮看着她眼中死灰复燃亮起的光芒,好像又变成了那个不惧不怕的沈知仪。

他实在觉得这个笑容刺目,便微错开视线,沉怒道:“笑什么。”

“奴婢觉得杨左侍很厉害,想要成为杨左侍那样的人。”

李景淮还未反应。

绵软的嗓音继续传来。

“既然殿下留我在东宫,奴婢希望可以成为一个能辅佐殿下的人。”

沈离枝原以为太子是世人口中所说,流着大周皇室天生暴虐的血脉,十恶不赦,是一个从头到尾的暴君。

可是他明明也曾是一个双目澄澈、有着纯善美好抱负的少年。

若太子能变回儿时的那个满眼星光的少年,那大周的未来会不会变得更好一些?

“成为足以影响孤的左侍女官?”李景淮唇角微勾,却完全没有笑起来的迹象,逆光中他眸色如一团混沌,“你想知杨左侍如何成为左侍的么?”

沈离枝怔然,“想。”

李景淮掰着指头,挑眼看着她道:“她是奶大我的奶娘。”